白楊樹隊列在鄉(xiāng)村公路兩邊,。西北風(fēng)吹著樹上的葉子,，嘩啦啦的聲響像條小河。日頭白花花的照著鄉(xiāng)村公路在車轱轆里卷起一層白塵,，到了晚上,，月亮卻濕漉漉，微黃,，一點一點怕被人發(fā)現(xiàn)似的在夜空滾動,。滾著滾著就滾到西邊的山后頭去了。西邊的山收留了滾下去的日頭,，又收留了滾下去的月亮,。 西山后頭，一定有一個巨大的倉庫,，收藏了無數(shù)日頭和月亮,，收藏了我們逝去的時光,。

西山無名無姓，蒼蒼茫茫立于天地之間,，綿延數(shù)里,，護佑著山腳下沃野千頃的塬地，大大小小的村莊,。塬地西南有一村莊,，村頭一座小廟，供著地母娘娘,。據(jù)說地母娘娘即為我們腳下的大地。

劉家塬街道就從廟門下這里開始,，一直朝東北延伸,。街中間是一條公路，公路兩邊分列著供銷社,、糧站,、第五中學(xué)、鄉(xiāng)政府,、衛(wèi)生院,、獸醫(yī)站……這是些國家單位。除此還夾雜著一些個體小飯館,、小商鋪,。店面都很小，門臉極樸素,，甚至有些寒酸,，大多窗子玻璃上貼幾個大字:小賣部、飯菜館,、大肉鋪,、裁縫鋪、紙貨店,、照相館……小賣部,、飯菜館、干啥的,，一目了然,。這些小買賣怎么樣？生意好不好,？不知道,。店主大都將嘴管得很嚴實，他們的生意成色對外人是一個秘密,。但是,，多少年過了,，這些小店的門一直開著，生意活著,，風(fēng)雨斑駁的門臉之下,，人來人往，客源不絕,，即是生生不息的人間煙火,。

鄉(xiāng)政府坐西朝東，一個很大很寬闊的院落,，里頭中央有一個大花園,，花園周圍砌著鏤空的紅磚墻。一棵碗口粗的梨樹長在里面,，春天一樹繁花,，秋天卻鮮見果實。 或許,，疏于打理,，花園似乎僅有幾株可憐的蜀葵，勉強頂著花園之名,。院子里面的建筑只有兩排房子,，一排建在南邊，另一排在西邊,，都是大小統(tǒng)一的水泥平房,，每間房子開有一扇窗子一扇門，門窗漆了黃漆,，看上去整潔,、明亮。這座院子常開著門,?？墒牵覀冃『河袃蓷l靈活,、不老實的雙腿卻很少走進里頭,。每次路過，往里面瞥上兩眼,，見前去辦事的村民在院子里走動,，知道這是一個管一方百姓，為大伙兒辦事的單位,。

鄉(xiāng)政府出來,，過了馬路，往西南走上百來步，就到了糧站,。 糧站是一個清閑單位,。平常走進大門，里面燕雀無聲,。院子中央矗立著兩座長方形糧倉,，結(jié)構(gòu)為兩流水瓦房。墻高五米,，開著許多小氣窗,，里面堆滿小麥。糧站最熱鬧,、忙碌的時候當(dāng)是秋季,，即為“裝糧”時。村民秋收結(jié)束,，繳納糧稅的時候到了,。周邊十來個村莊的村民陸續(xù)用架子車拉著新收割的糧食，來糧站“裝糧”,，劉家塬街道上一時間,，人頭攢動,，熙熙攘攘,。一輛輛滿載小麥的架子車不光塞滿了糧站的院子，又在糧站外面的馬路上排起了長龍,。糧站的管理員這時大權(quán)在握,，有些氣勢凌人。因為每家每戶拉來的糧食,，要他們過目,，驗收合格，才能入庫,。如果誰家的糧食混了雜物,，不干凈，或是沒有晾曬干,，有水分,，管理員臉一沉，一擺手,，不行,，你就得重新過篩，清理,，晾曬,。糧站的院子本來就是寬敞的水泥地，拉來的糧食不合格,，有人就地倒在地上,，開始重新清理里面的雜物,，簸箕簸，篩子篩,，清理出草棵,、癟麥、包衣,， 晾曬,。有時，糧食或許是合格的,，可是,，還是過不了關(guān)，那是裝糧的人嘴巴笨,，哪一句話說得不合適,，不中聽，或沒有賠笑臉,，人家看你不順眼,。這時候，最占便宜的是那些長相俊俏的小媳婦,，嘴巴又甜,，糧食次點也能過關(guān)。別的村民不服氣,，瞪眼撇嘴,，偷偷罵一句，壞慫,。但是,，罵歸罵，氣歸氣,，自己家的糧食一送進公家的糧倉,，總算松了一口氣，從糧站走出來的人們腳步輕快,，灰撲撲的臉上綻放著開心的笑容,。帶了孩子來的，隨腳走進街邊的小商店給孩子買幾塊牛奶糖,，亦或鉛筆,、刀子之類的學(xué)習(xí)文具，再給自己買一條子廉價的紙煙,。一盒兩毛錢的雙兔,、黃金葉挺實惠，一盒三四毛的大前門算是奢侈品了。而手腳大方一點的,，干脆放開平日攥緊的口袋,，慷慨一回，走進館子,，吃一碗炒面,、削面，再狠狠心,，稱上半斤肉,，解一解饞。大人吃幾塊肥肉,，瘦肉和骨頭留給孩子,。看孩子啃過骨頭丟在桌上,，大人再撿過來,，仔仔細細地啃一遍。

裝糧一結(jié)束,，糧站很快寂靜下來了,，對面的供銷社卻四季長紅。八九間大瓦房坐西朝東一溜兒排開,，清晨的陽光總是先亮堂堂地照耀到這兒,。房子里面商品百貨擠得滿滿當(dāng)當(dāng)，種類極其豐富,。老百姓日常所需,，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用品,，應(yīng)有盡有,。來購物的人一年四季都絡(luò)繹不絕。供銷社坐落地勢較高,，門前有一臺階,，來街上買東西的村民買了東西，就坐在臺階上歇息,，抽支煙,，跟相識的人聊聊天，騎來的自行車支放在不遠處的樹蔭下面,，不然,，太陽一曬，很可能噴騰一聲,，爆了胎,。供銷社門前有塊場地，有人就在上面擺水果賣，是自家果樹上結(jié)的果實,，自己吃不完,，就拉到街上換點錢。夏天是杏子,、沙果,，秋天是鴨梨，冬天則是黑乎乎的皮黛果,，皮黛果又叫軟兒李,，黑乎乎的果皮里面包著蜜一樣的汁。這個地方也曾有人賣過冰糖葫蘆,，也有修鞋,，修自行車的小攤。算是一處小小的自由市場,。那些年,，我母親常來這里擺攤賣葵花子。不方便攜帶凳椅來,，便隨便找一塊干凈一點的地兒,，吹一吹塵土，席地而坐,，盛了葵花子的竹籃擺在腳地前,，然后，一邊手里做著針線活兒,，一邊等生意,。葵花子是我們自家田里種出來的,。因為種的糧食已經(jīng)夠吃,，就在自家的承包地里空出一塊地，專門種一點經(jīng)濟作物,。有人家種了西瓜,，有人家種了辣椒，而我們家選種了葵花,?？ǘ嗪每囱剑跸臅r節(jié),，遍地一輪輪金色的小太陽,，齊刷刷地朝著太陽的方向守望，熱烈,，燦爛,，蔚然壯觀,。那時，在葵花地中辛勤勞作的母親總是臉上帶著慈祥溫暖的笑容,。秋后葵花豐收,，成堆的葵花子晾曬干，母親每天在鐵鍋中炒一點,，帶到劉家塬街上來賣,，掙到的錢，貼補家用,，供我們上學(xué)讀書,。漸漸地，我們清貧的生活,，像一輪太陽,，看得見它向上的力量，日漸紅火的模樣,。我的母親不正是播種太陽的人嗎,？

在劉家塬街道人氣旺的還有許多個體小商店。供銷社對面有兩家商店,，一家店主姓黃,，人們稱之為黃家商店，另一家店主姓魏,，便稱魏家商店,，兩家店鋪的店主都是有頭腦，有膽識的人物,，鄉(xiāng)里人管這樣的人叫“狠人”,。這些“狠人”從祖祖輩輩埋頭耕耘的土地里，抬起頭,，目光望向另一片天空,，販雞蛋，開鋪子,，辦廠子（家具廠）一步一個腳印,，每一步合著時代發(fā)展的步伐,。黃家商店和魏家商店,，在劉家塬街道，甚至方圓百里的塬上,，領(lǐng)風(fēng)氣之先,，賣成衣、售電器,，日日顧客盈門,，生意火爆,，開始與對街“公”字號的供銷社大唱對臺戲了……

也不知何時，劉家塬街道上忽然冒出了幾家面孔清新又陌生的影像店,、磁帶店,，費翔、鄧麗君,、張國榮,、梅艷芳的歌聲親吻著人們的耳膜，激蕩著青年人的心靈,。關(guān)于愛情的詠嘆開始堂而皇之地流蕩在劉家塬街道的空氣之中,。街上穿梭來往的人衣著也開始鮮亮起來，婦女們開始描眉,、燙發(fā),，穿起了喇叭褲、高跟鞋,，年輕的小伙兒模仿著港臺明星,，抹發(fā)膠，留長發(fā),，跳起了瘋狂又俏皮,，老人們一瞅羞紅了臉的迪斯科。不知不覺,，一個新的時代,，在這條大西北的小街上拉開了它的大幕……

不過，劉家塬街上最亮眼的永遠是那所中學(xué),。兩人多高的圍墻刷著一行標(biāo)語: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,。另一行寫著:百年大計，教育為本,。學(xué)校門口松樹蒼翠,。笑語聲聲，書聲瑯瑯的校園上空飄揚著旭日一樣鮮紅的國旗,。每當(dāng)學(xué)校上學(xué),、放學(xué)，成百上千個少年如潮水涌入劉家塬街道,，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龐,，頓時讓這條街道變得明亮。撲面而來的青春的活力和朝氣,，使1987年的劉家塬街道仿佛充滿了昂揚的少年志氣……

西北風(fēng)翻卷著白楊樹葉如翻閱著蒼老的經(jīng)卷,，蒼茫雄渾的西山沉默而深情地守望著這片土地，滄海桑田的變遷……

□王培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