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月回趟老家看望母親,，這是我和母親一個雷打不動的約定,。寧可提前,，絕不會推遲,。但是由于嗓子沙啞說不出話,，上一周的回家只好推遲到這一個周未了,。

進家門,，還未坐下,，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起來了,，……炕上摔下來,，腿都摔斷了，醫(yī)院都不要了……我愕然地盯著半躺在被窩里的母親,，泰山壓頂般呼吸都有些困難了,。母親視力全無，再癱瘓在床,，叫人如何是好,？

聽著聽著，我才聽明白母親說的是三爸,。

年輕時走南闖北剛烈要強的三爸成了阿爾茨海默癥患者,。前兩年,三嬸健在那會兒不太嚴重，這兩年越來越嚴重了,。耳朵背聽不見話,，見面了不認識人，早晚時間顛倒,，吃了就睡,，見人就說沒吃飽。記得三嬸的葬禮結(jié)束請親戚們?nèi)コ燥?，迎面碰見不悲不喜神情木然的三爸,，我隨口問道，三爸吃飯了么,？三爸說,，兩天都沒吃飯了。我愕然了,，趕緊找到三爸唯一的女兒虎耶,，責(zé)怪她怎么不經(jīng)管父親的吃飯呢。疲憊不堪的虎耶說,，怎么能不管呢,，我爸老顛頓了,，剛剛看著吃了飯。

身體好飯量大,，年輕時沿渭河一帶跑生意,。去時背上竹席,，來時趕幾頭牲口,。有時碰見拆了舊房的木料，給了定金,，回家叫了父親五叔兄弟三人架子車拉了去縣城倒賣,。什么銀元牛黃麝香之類，都是從三爸那里見識到的,。三爸不但懂牛羊懂買賣,，而且還是燒磚燒瓦的能手。饑荒年代,，被鄰村磚瓦廠請去,，一回來就帶一帆布包干饅頭，成了那個時節(jié)我們的救命糧,。三嬸是一個慢性子,，不聲不響，飯做好了盡著三爸吃,。三爸吃完了,，剩一碗她就吃一碗，沒了就著面湯啃幾口干饃就完事了,。我想,，三爸的老年癡呆癥那時節(jié)已經(jīng)有了。因為年輕時的三爸是一個疼女人娃娃的人,，誰家待客請他了,，臨走絕不會忘了給三嬸端一碗。

三爸三個兒子一個女兒,。老大入贅村里王家了,。老二阿旦搬家另過，守著一個經(jīng)常要吃藥的病婆娘,，心有余力不足,。老三還算孝順，經(jīng)管著三爸的衣食住行,。

去年發(fā)生了兩件事,。臨近過年的一個半夜，三爸上完廁所忘了回屋里,，趿拉著拖鞋亮著手電筒綣縮在后院的一棵樹下呻喚了半夜,。如果不是三兒子媳婦發(fā)現(xiàn)屋里人不在打電話給阿旦,，等不到天亮人就活活凍死了。村里楊福元家過事情,，吃完之后的三爸在離家較遠的一戶人家門口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,，不記得回家的路了，五爸碰見了,，這才領(lǐng)回家,。

父親去世得早，是三爸四爸五爸照料著我們,，關(guān)顧著我們,。

我記憶最深刻的是上初二那年三爸請我下館子吃燴面。那一次的燴面是我這一生吃過的最香的燴面了,，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下館子,。在寫作《味覺記憶》時，《燴面》這一篇就是那一次的情景再現(xiàn)：“ 我和堂弟呆呆地坐著,，三爸一碗一碗地將燴面端到了桌上,。湯盆似的大碗，比現(xiàn)在牛肉面的碗還要大,。滿滿的一碗,，包包菜，胡蘿卜,，大青辣椒,，很少的幾根粉條，幾絲偶爾能看到的牛肉末,，完了就是面片,，就是湯。我一下子懵了,，這能吃完嗎,？三爸鼓勵我們說，鼓勁吃,，看誰吃得快,！吃啊，吃啊,，終于吃完了,。吃了一身汗，吃得額頭汗津津的,?？粗液吞玫荇篝蛑亲幼哌M校門，三爸這才離開了,。這是第一次進館子,，一碗燴面二毛錢,。”

母親的情緒漸漸平復(fù)了,，給我說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。

五天前的一個晚上，三爸從炕上跌到了地上,，摔斷了大腿,，縣醫(yī)院說沒法治了，二兒子接到了他家里,。幾天以來不吃不喝……

上墳回來,，我順路去探望臥床的三爸。三爸在炕上躺著,，從縣城趕來的四爸跪在旁邊，女兒虎耶指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:你認識這個人不,？……這是我米牙哥,！瘦骨嶙峋的三爸微微睜眼朝我望望，未置可否,，已經(jīng)兩三天不吃東西不說話了,，虎耶說。我捏了捏擱在被子外邊瘦削的手,，拉過被子,，重新蓋好。幾個人重新落座,，安安靜靜地聽四爸講話,。

臨出門，我再三叮囑阿旦,，三爸去世了,，一定要告訴我，無論如何我都要回來,。

到家吃完飯剛睡下沒多久,，阿旦的女兒來了，說,，伯,，我爺去世了。

真的是冥冥中的安排,，推遲一周回老家,，見了三爸最后一面，又能親力親為地送三爸最后一程了,。

上山劃穴位,，請人挖墳,，打電話請人，告知親戚朋友,，通知在外打工的侄男姑女,，守夜。

第二天傍晚大雪飛揚,，挖好的墳坑上面只好用塑料紙罩了,。入夜，雪漸停,。翌日,，天奇冷，太陽慢慢出來了,，山上的雪不見了,，有塵土的山路有些泥濘，繼而踏平整了,。我們子侄輩和村里的年輕人抬著三爸的遺體沿大路緩緩上山,。親朋好友和其他的人從小路逶迤而上。

三爸被慢慢放進墳坑,，下面的人上來了,，許多把鐵锨揮動。墳坑填平了,，一個魚脊梁形的墳堆逐漸成形,。三爸和我們徹底分離了。

□鐵 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