隴中小路,，兩馬奔騰,，黃塵滾滾。

黑色馬怎么也追不上棗紅色的,。黑馬上的中年男子不得不扯嗓子喊,，終于看到人家了,，找地兒歇歇腳吧，公子,！

棗紅馬背上,，一位十七八歲的英俊少年，勒住韁繩回過頭,，肚子餓得不行了吧,，阿福？

中年男子咧嘴而笑,，馬也又饑又渴,，實在跑不動了！

有人家不一定有飯吃啊,！英俊少年腰間橫佩一把雁翎刀,，舉目長嘆，想不到在我大清治下,，討碗粥飯都如此艱難,！

中年男子感覺公子心里不爽，不敢啰嗦什么,，打馬緊跟了棗紅馬走,。公子此次游學，出秦州,，經(jīng)崆峒,，奔金城，一路悄無聲息,，正是為了充分體察民情,。生于瀟湘錦繡人家的公子，依傍蘭州當布政使的老爺,，橫穿隴中大地好多次了,，總改不了天生的好奇心。昨晚從店家口里聽說,，會寧北邊有叫白草塬的地方,，便望文生義，以為肯定是獨到的去處,，臨時決定騎馬一游了,，誰知風塵仆仆百十里，看到的所謂的白草塬,，跟整個隴中沒任何區(qū)別,。

目力所及,，干旱苦焦,。

好在饑渴煎熬之時，終于看到人家了,，而且路邊走著兩個人,。阿福不敢怠慢，催馬打問吃飯的地方,。偏僻鄉(xiāng)野,，百姓本就懼見生人，何況騎高頭大馬,、操外地口音的漢子,。倆路人嚇得側(cè)身路畔，頭不敢抬，更別說答話了,。公子見狀,，喝住阿福，跳身下馬,，降低聲調(diào),，連比帶劃，才讓對方囁囁嚅嚅開了口,。盡管答非所問,，可從難懂的方言土語中，明白要找吃飯歇腳的地兒,，必得再前行十幾里,，找一個叫河畔的莊子。

阿福有點不耐煩,，擂衣捋袖想表達不滿,。

公子用眼光阻止了阿福，和藹地看著路人,，長揖作別,，跨鞍上馬。

面色枯黑的路人,，目送外地口音的漢子遠去,，驚魂未定的樣子。

阿福邊策馬奔馳邊大聲抱怨,，公子,，老爺要知道咱這般不顧惜身子，肯定罵我沒照顧好您了,！

我有那么嬌貴嗎,？公子說。漆黑的辮子在腦后晃動,。

阿福啞口無語了,。“嬌貴”二字,，跟公子壓根兒沾不上邊,。幾年前老爺任鞏秦階道的時候，十四歲的公子,，為消解當?shù)匕傩諏ΨN牛痘疑慮,，曾于大庭廣眾之下，挽起衣袖帶頭試驗,，在坊間傳為美談,；后又縱馬河西,，千里戈壁風餐露宿，不曾睡過囫圇覺,，更是名揚四海,，被譽為最吃得下苦的士子：哪能跟“嬌貴”扯上邊呢！

阿福只能忍受轆轆饑腸追隨公子,。

光緒九年十月的隴中,，似乎比往年更冷，山路兩旁的楊柳,，早已了無葉片,，放眼四望，荒地,，殘垣,，黃塵，雪山,，落日,，以及蜿蜒北流的祖厲河，都染了凄涼的況味,。

公子啊,，會寧一帶的破敗景象，跟秦州,、崆峒沒有差別,，都是同治年戰(zhàn)事留下的嗎？阿福說,。

你覺得呢,。公子原想賣關子，又于心不忍,，同治初年從陜西點燃的那場戰(zhàn)火,，給隴中大地的破壞太嚴重了——若不是左季高大人英武平息，后果會更加嚴重的,！

左宗堂左季高大人,，不僅是咱湘人的驕傲，也是陜甘總督中最有名望的將軍,，真正威震四海呢,！阿福的語氣充滿了自豪,。

說話間,，馬兒跑上驛道，前方隱約出現(xiàn)了莊子,，正是尋找中的河畔,。莊頭果真有家客店,，盡管土頭巴腦，上不了場面的那種,，可也別無選擇了,。下馬進店，先吆喝小二將馬喂好,，迫不及待地入客房點菜,。無非是隴中風味，漿水面,、懶疙瘩什么的,，沒魚，更沒米,。年輕人不想阿福為難,，豁達地囑咐，粥飯不拘,，好次不論,，果腹足矣！

阿?？垂拥难凵?，瞄準了屋角蒙塵的桌子，立即吆喝店家將那桌子抹凈,，打開行囊伺候筆墨,。年輕人摘下腰間的雁翎刀，橫掛桌角之上,，提筆蘸墨,，直接揮毫在客房土墻了：

白草塬頭路，蕭蕭樹兩行,。

遠天連暗雪,，落日入黃沙。

石立人形瘦,，河流衣帶長,。

不堪戎馬后，把酒唱伊京,。

——癸未秋湘人譚嗣同

靜立旁邊欣賞的阿福,，等主人一氣呵成之后，習慣性地從衣兜里掏出抄本,，謄寫壁上的文字留了底,。

粥飯用畢，人困馬乏,，正待洗漱歇息,，忽聽人聲竊竊,。阿福心下生疑，朝窗口厲聲喊問,，卻是店家站在外面,，說是有公差守候。

阿福越發(fā)納悶,，公子此次出游,，走小路，住小店,，為的就是躲避官家照應,。尤其會寧知縣，平日不在百姓生計上動心思,，卻喜歡求神拜鬼,，祭奠祈祥，最是公子不想招惹的,。昨天游完會寧縣城的幾處景致,，公子不顧疲乏，帶阿福多走了幾里地,，住在城北的康家河,，人不知鬼不覺，怎么讓公差探得行蹤的,？

屋門開處,，果然有公差打扮的入內(nèi)，又作揖又叩首的,，說受知縣大人派遣,，前來盡地主之誼。阿福說,，你家父母官真是神了,，如何猜得我家公子在此處落腳？

公差忙不迭地解釋,，康家河客店墻上“最是凄涼鄉(xiāng)夢醒,，臥聽老馬嚙殘芻”的墨寶，后面留了譚公子的大名呢——知縣大人派差沿途尋訪,，正好叫我們撞大運訪到了,！阿福暗自點頭。那副對聯(lián)及署名,，確實是公子的親筆,，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了。為難間,，忽聽公子在院外喊,，阿福，上馬趕路吧,。

原來公子聽有公差求見,，已通過店主，從前門出屋,，牽馬準備夜行了,。公差聽后，慌了手腳,，譚公子,，您這樣一走，我們實在沒法向知縣大人交待呀,！

請轉(zhuǎn)告貴縣,，譚某出游，純屬個人行為,，不敢叨擾地方,；承蒙錯愛，尋訪探視,，已是興師動眾了,，哪能有勞陪伴服侍！公子在馬背上拱手,，就此別過,，后會有期！拍馬擰身而去,。

朦朧月色,，將馬背游子的身影，剪得清晰而得體,，連同橫佩在腰間的雁翎刀,。

□毓 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