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麗水河谷洋溢著安詳平和的氣氛，靜靜的，訥訥的，古拙而內(nèi)秀。

田地已沉沉地酣睡過去,，地埂邊殘存的一線淺雪，似一縷白絲帶,，隨田地悠長的呼吸而隨意飄曳,；遺忘的苞谷秸稈列成整齊的戰(zhàn)陣，肅穆地等待著沖鋒的號角,，頗有幾分秦兵俑的古樸厚重,，一股股北風(fēng)吹進(jìn)秸稈中，發(fā)出陣陣刀劍摩擦的金屬聲,，平添幾分肅殺,；落盡芳華的楊柳顯得桀驁不羈，蒼褐的枝丫倔強(qiáng)地搏擊著刀刃般的朔風(fēng),，而果樹們則內(nèi)斂了許多,，含蓄地籠成一團(tuán)，默默地與田野的格調(diào)保持高度的契合,；遠(yuǎn)山披了層蒼茫的原色的輕紗,，在風(fēng)的吹拂下獵獵抖擻，堅(jiān)硬里透著柔軟,，褶皺成萬千形態(tài),；乳白色的麗水躡手躡足地從河床上滑過，河邊際的冰凌不甘地劃撥得水聲潺潺,，震顫著河岸上白絨絨的蘆花搖搖欲墜,，卻是有驚無險(xiǎn)；一層薄薄的乳色的霧嵐彌蒙在天水山壑間,，在冬日金色的光芒下,，緩緩流淌,，神秘而朦朧，給單調(diào)的河川添一縷夢幻的氣象,。

然而河谷里最為觸目的不是這些,，而是一河川赤裸的樹杈間，那一窠一窠的鵲巢,。就像冬日里楊樹上突兀間凝結(jié)出的奇異的果實(shí),，透著溫暖，透著生機(jī),，透著濃濃的煙火氣,。有的樹上有三窩鼎足而立 ，似鄉(xiāng)野草屋的散亂,，有的樹上順主干壘成一串三窠,，儼然城鎮(zhèn)高聳的小樓，有的樹上只有孤獨(dú)一巢,，卻明顯更大一些,，它們是一家的三世同樹嗎？那獨(dú)立的一幢該不是新婚燕爾的安樂小巢,？失去樹葉的遮蔽后,，鵲巢赤裸裸地沐浴在暖暖的冬日下，寂靜而神秘,，突兀卻和諧,，好像那樹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，少一點(diǎn)兒都會變得不完整,。但是,，卻不見一只喜鵲的身影，讓寂寥的空曠里充滿了期待與猜測,，難道這些是空巢,？難道冬日里喜鵲都遷徙去了東南？

浮想聯(lián)翩中,，我似乎看見了兒時村口的那棵老榆樹,，還有樹上的那些鵲巢。因?yàn)闃淠鞠∩俚木壒?，又因?yàn)槟强美嫌軐?shí)在是枝柯蓊茂,，竟有七八窩喜鵲巢錯落地構(gòu)筑其上，儼然是一處鵲的部落,。每當(dāng)晨昏之際,，喜鵲綴滿枝杈，宛然一朵朵黑白錯雜的花朵,，在枝頭婀娜著修長的身段,，唶唶鳴聲一片,，短促而清越，若敲響了一串古老的編磬,，又若吟誦一曲神秘的真言,，裊裊然，籠蓋村落,。喜鵲用喜氣的吟唱給古樸的村落織就了一件祥和的霞帔,。

在這片鵲聲里，清晨,，村人追逐著清新的陽光,，擁攬滿懷希翼的光芒；薄暮,，村人抖擻去一身的劬勞的土塵,，醞釀出一個個甜美的酣夢。喜鵲儼然成了村子里的神鳥,，而鵲巢則成了村人心中的另一個窩,，一顆寄托期許慰藉的窩。村里要出遠(yuǎn)門的人路過老榆樹時,，都會不經(jīng)意地放緩腳步,，蹀躞而行，當(dāng)一聲,、兩聲的鵲叫在頭頂乍然響起,，那出門人的忐忑與緊張，于瞬間化為烏有,，邁開大步堅(jiān)定地跨向未知的旅程。當(dāng)母親,、妻子思念遠(yuǎn)方他鄉(xiāng)的兒子（丈夫）時,，會在清晨打開院門，期望著能在第一時間聽到喜鵲的喳喳歡叫,，那喜悅而輕快的叫聲,，于她們就是報(bào)告平安的魚書飛鴻；若能夠在自家的院墻門樓上聽到這樣的叫聲,，那簡直就是撥動了她們的心弦之上的歡樂音符,，悸動的一天都惴惴不寧。而常常,，她們就真的在這樣的日子里得到了親人的音訊,，或是驀然間兒子（丈夫）就真的風(fēng)塵仆仆地推開了吱呀作響的院門，讓驚喜頃刻間淹沒庭院,。而她們的第一句話大抵是：“我就說喜鵲今早在咱家墻上叫得歡呢,！”

喜鵲的裊裊鳴聲化成一道綿綿無盡的相思的繩索,，穿過無垠的虛空，束在游子的身上,，彼此間便有了牽掛,，有了扯心，有了冥冥中的道交感應(yīng),。

曾幾何時,，因?yàn)橐环N烈性鼠藥的泛濫，老鼠未見被毒絕,，而村里的狗,、貓，乃至饞嘴的喜鵲卻幾乎被毒殺殆盡,。原本靜謐的村落變得死寂沉沉,，老榆樹上的鵲巢空落落地掛在蒼老的枝頭，透著無盡的凄楚,。沒有生命溫度呵護(hù)的鵲巢,，很快就凋零在一場場的狂風(fēng)驟雨中。

那粗陋而溫暖的窩巢不在了,，糾纏其上的思念情緒無所憑借,，只得胡亂地飄搖著，一地相思,，兩處斷腸,。盡管后來有了電話的替代，但到底少了那份朦朧雋永的詩意,，那份念茲在茲的期盼,，那份遽然而至的驚喜，那份天人合一的意趣……

不經(jīng)意間,，這仿佛突然出現(xiàn)在冬日原野的鵲巢,，又一次點(diǎn)燃了心底潛藏的那片鄉(xiāng)愁的柴火，熊熊爆燃,。只是那些鵲兒們哪去了呢,？

直到我走進(jìn)河畔的一處村落，才找到了答案,。在這里,，墻頭上，電線上,，屋脊上,，到處可見喜鵲黑白斑斕的身影，到處是它們歡快清脆的鳴叫聲,，和著犬吠,，和著雞鳴,，和著此起彼伏的老聲稚語，交織成一曲祥和歡樂的鄉(xiāng)村交響樂,，緩緩蕩漾,。原來它們都進(jìn)村了，在這里扮演屬于自己歡樂精靈的角色,，書寫一封沒有盡頭的鄉(xiāng)愁絮語,。

此情此景，讓我更加思念兒時的老榆樹上綴滿的那些鵲巢,，那些喜鵲,，那些鵲聲里隱藏的暖暖溫馨與殷殷期許，那些專屬我的不可替代難以磨滅的鄉(xiāng)愁……

□韓德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