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美的“花兒”獻給你
一,、有一首“花兒”唱響中國
2005年,,舉國慶祝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60周年之際,,中央電視臺推出了33 集大型系列紀(jì)錄片《兒女英雄傳》,,片頭曲是:
“月亮偏西了,,
天呀快亮了,
架上的雞娃兒叫了,
睡著的阿哥搖醒了,,
你去的時候到了……”
本是女兒家的呢喃私語,,這時卻用男高音表現(xiàn)。東鄉(xiāng)族歌唱家馬俊唱的激越恣情,、元氣淋漓,,既有火焰般的熾烈、又有雪野似的蒼涼,。
《兒女英雄傳》編劇慧眼識“珠”,,選準(zhǔn)隴右“花兒”《你去的時候到了》作為片頭曲。歌聲里,,脈脈柔情輝映凜凜劍氣,。歌聲里,,一個個英雄烈士向我們走來,一段段傳奇故事述說著歷史真實,。
“你去的時候到了……”這次,,被喚醒的阿哥將去烽火連天的戰(zhàn)場?!耙淮绾由揭淮缪?,為抗擊日寇,無數(shù)父親,、丈夫,、兒子有去無回,無數(shù)家庭被撕碎,,無數(shù)有情人陰陽兩隔,。
在“花兒”的故鄉(xiāng),許多隴右籍抗日烈士并沒有得到榮譽,。前幾十年里,,他們隸屬的軍旅、他們獻身的戰(zhàn)役,,一直鮮為人知,。大型紀(jì)錄片《永遠的豐碑》和《兒女英雄傳》在央視播出前后,歷史真實陸續(xù)進入百姓視野,。當(dāng)隴右烈士的后人聽到《你去的時候到了》,,怎能不“淚飛頓作傾盆雨”?
隨著這首“花兒”唱響中國,,隴右民歌從此走向天南海北,。
二、山中,,“花兒”綻放別樣景
看到央視播放《你去的時候到了》,,我想起第一次見識“花兒”的情景。1971年,,酒泉軍分區(qū)集結(jié)起三個縣的民兵和蘭州軍區(qū)生產(chǎn)建設(shè)兵團的戰(zhàn)士(兩方人員中,,大概有近千名知青),以師,、團,、營、連建制,,沿冰溝峽谷向二只哈拉山縱深布陣,,修建一條穿越祁連山、連通甘肅青海兩省的“七零三”戰(zhàn)備公路,。施工條件非常簡陋,,炸山放炮,、采石運沙、攪拌混凝土全靠人力,,勞作無比艱辛,。海拔三千米上下高原,缺氧反應(yīng)很明顯,,普通傷風(fēng)感冒往往引發(fā)大病,。工傷經(jīng)常發(fā)生,我進山時,,犧牲的人已到兩位數(shù),。
對知青們來說,最難忍耐的是沒有書可讀,,沒有任何文藝體育活動,。有個“眼鏡兒”在煙盒上寫下:“興無山、滅資嶺(當(dāng)時的地名)見證了流放者苦悶的青春……”讓兄弟們匆匆看后,,他把煙盒撕成碎紙屑,,揚手拋向穿山疾風(fēng),嘴里念念有詞:“我啥也沒寫呀,,你們啥都沒看見,。”
新公路經(jīng)我們的手延伸到一座鐵礦附近,,情況不一樣了。礦上有一批來自隴右地區(qū)洮河,、大夏河流域的合同工,。這伙人在井下作業(yè),經(jīng)常要和死神打交道,,一個個膽大包天,,根本不理睬當(dāng)局的種種禁令。他們每天進出礦巷,,都要引吭高歌,,播灑一路歌聲。
大家都覺得那曲調(diào)非常好,,但聽不明白歌詞,,有位臨洮籍的蘭州知青,說這是家鄉(xiāng)的民歌“花兒”,,他非常樂意為我們解讀鄉(xiāng)音:
“一對白馬兒山根里過,,我當(dāng)成纏山的霧了,一雙尕妹子地邊上坐,,我當(dāng)成白牡丹樹了……”
——是蒙太奇,,是意識流,?隨之變幻流動的不正是你、是我,、是眾多的他和她在人生的春天里曾經(jīng)體驗過的心動嗎,?
“尕妹妹的大門上,一天浪三浪,,為見尕妹的好摸樣者,,山丹紅花開呀……”(‘浪’在方言里是游探的意思)
——輕快、跳躍的旋律,,把少年躁動,、羞怯和滿心喜悅表達的活靈活現(xiàn),不由人想起羅馬尼亞民歌《照鏡子》中那位活潑清純的少女形象,。不同的聲音表現(xiàn)青春的美麗愛情的珍貴,,審美通感超越了國度,超越了時空,。
山中,,“花兒”搖曳靈性、鼓蕩熱情,,化解開我們心中凍結(jié)已久的中外民歌,、電影插曲,還有知青自己創(chuàng)造的歌,。二只塔拉山下,、討賴河畔,工地上,、窩棚里,,無處不飛歌;渾厚的,、單薄的,、清婉的、沙啞的嗓音,;激越的,、嘹亮的、深沉的,、低回的歌聲,;沖破禁錮,張揚著壓抑不住的青春活力,,激發(fā)了對美的追求,。
九月底,祁連山中葉落草枯,早晚寒氣逼人,。有幾天,,我們用鐵礦廢棄的電線桿燒火取暖。瀝青糊過的電線桿,,劈成柈子好燒得很,,火力旺、持續(xù)時間也夠長,。我們一個個被瀝青煙熏得臉上油黑光亮,,猙獰如青面獸,鼻孔成黑洞,,擤鼻涕擤出一抹黑“胡須”,,再加上軍綠色柳編頭盔和破爛制服,大伙像殘兵敗將,,圍著篝火眼淚汪汪地唱著吼著:
“花兒為什么這樣紅,,是青春的血液來澆灌……”
“花兒里為王的紅牡丹,人間的春色在少年……”
“我的玫瑰花,,你快過來呀,,來吧,快來吧……”
年輕的小伙兒誰心中沒有花,?這歌聲,,伴隨歌者翻過了自己花季難忘的一頁。
一直以來,,我對“花兒”滿懷感激,,它是艱難歲月走進我心靈的朋友。
三,、“花兒”本是心中花
“有是格,,便有是調(diào)?!北憩F(xiàn)感情是需要勇氣的,,瀟灑坦蕩敢愛敢恨,,是“花兒”藝術(shù)魅力所在,,也是西部人豪放不羈的性格表現(xiàn)。
“鐵匠們打個刀子來,,皮匠們配個鞘來,,尕妹們拿出個實心來,阿哥們豁出個命來,!”如此剽悍示愛,,唯有“花兒”。
“花兒本是心中的花,不唱由不得自家,,刀刀拿來頭割下,,不死是這個唱法?!鄙c藝術(shù)血肉相連,,“花兒”因此生生不息!
“花兒”有個響亮的別稱“少年”,。和絕大多數(shù)民歌一樣,,青春和愛情是“花兒”永恒的主題:
“上去高山望平川,平川里有一朵牡丹,,看起個容易摘起個難,,摘不到手里也枉然……”
“洮河沿上洗線哩,連兒(戀人)在隔河兩岸哩,,活把人心想爛哩……”
“月亮上來者亮上來,,月亮的光氣里浪來,躥哩躥哩跟前來,,阿哥的相思病看來……”
意象連動如詩如畫,,情感表達如泣如訴,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紅,,怎比心中的“花兒”,?
同是一首歌,不同心境的人唱來,,會給人以不同的感受,。“層層摞摞的牡丹花,,重重疊疊的菊花,,親親熱熱說下的話,實實在在地記下,?!痹谔倏抡谔斓囊绷﹃P(guān)森林里、在飛渡洮河的木筏上,,我都聽人唱過這首“花兒”,。有人唱得明快熱烈,有人唱得俏皮詼諧,。在北京的隴右同鄉(xiāng)聚會時,,“北漂”唱出的是攥起放不下的思念,是無處可依的憂心,,使人久久回味,,難以忘懷,。
唱“花兒”,也叫漫“花兒”或漫“少年”,。無論唱什么,,怎么唱,歌手經(jīng)常以一聲漫長的呼喚起調(diào):“哎——哎嗨——哎……”婉轉(zhuǎn)的長音,,未成曲調(diào)先有情,,不由你側(cè)耳細聽:“出了個大門者——往樹上看,尕喜鵲做窩者哩,,哎呀我的憨墩墩耶,;撩開個門簾者——往炕上看,白牡丹睡著者哩,,哎呀我的尕心疼耶,。”
憨墩墩,、尕心疼,、阿哥的肉……這般昵稱,比起西方人常用的夜鶯,、玫瑰,、甜心之類比擬,是不是更本真,、更癡請,、更坦誠?
四,、“花兒”為什么沒有紅
上個世紀(jì)六七十年代,,歌唱親情、愛情和友情的民歌,,幾乎全部消失,。個別民歌改編成頌歌,逃脫困境,,走進主旋律,。大紅大紫幾十年、勢頭曾壓倒國歌的《東方紅》,,原本是一首簡樸輕佻的調(diào)情小曲《芝麻油》:“芝麻油,,白菜心,要吃豆角抽筋筋,。三天不見想死人,,呼兒嗨,,哎呀我的三哥哥,。”為了把它改編成頌歌,專業(yè)家們煞費苦心,,拉慢速度,、放大時值、加強力度,、加多聲部……硬是樹起了一個民歌變頌歌的樣板,。
“花兒”本是山野之聲,格局難以承擔(dān)宏大敘事莊嚴(yán)使命,,沒有入選“舊瓶”,,沒有被裝新酒,無緣走進紅歌序列,,反而保留了自己本色,。
因為本色,《你去的時候到了》才能進入央視編劇的法眼,。這首河州二令,,也可以說是一首野“花兒”。所謂野,,不僅歌詞曲調(diào)來自山野,,還在于大膽潑辣地表現(xiàn)情愛,甚至禮教不容許的男歡女愛,?!澳闳サ臅r候到了……”可以是妻子丈夫催促起身干活,可以是情人提醒對方回避什么,,無論是誰唱,,無論對誰唱,合著心跳的纏綿,、帶著體溫的感傷,,總能牽動人們共同的情感體驗?!盎▋骸背蔀楸娙诵闹械幕?,因此被賦予“廣譜”的審美價值,具有永恒的生命力,。
五,、誰令“花兒”行天涯
在花兒流行地區(qū),鐘愛的事物僅僅眼里有,、心里有,,“花兒”里沒有還不算有。只有走近“花兒”才能走進當(dāng)?shù)匚幕?。自古“隴中苦甲天下”,,隴右何嘗不是,?貧瘠土地養(yǎng)育了“花兒”。當(dāng)人們窮的只剩下“花兒”時,,能不對它格外珍惜,?所以“刀刀拿來頭割下,不死是這個唱法,?!薄盎▋骸笔莿趧诱叩母瑁藗?yōu)樯嬤h走他鄉(xiāng),,它又伴著歌手傳遍天涯,。哪里有隴右兒女的足跡,哪里就有“洮岷花兒”和“河湟花兒”在傳唱,。
一百多年前,,洮河、大夏河,、湟水流域的移民把“花兒”帶到新疆昌吉州,。經(jīng)過百余年傳唱融匯,“花兒”已成為當(dāng)?shù)孛耖g藝術(shù)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。我看到這個州《米泉縣民歌集里》許多篇章幾乎算得上是原汁原味的“河州花兒”,。
八十多年前,年輕的王洛賓取道新疆,、中亞去西歐學(xué)習(xí)音樂,。途徑六盤山下的一個車馬店,店主是個外號叫“五朵梅”的年輕女子,?!拔宥涿贰笔沁h近聞名的歌手,她的一曲“花兒”:“走哩嘛走哩者走遠了,,背上的褡褳越來越輕了,,走哩嘛走哩者走遠了,心頭的相思越來越重了……”令王洛賓改變了人生道路,,全心身投入西部民歌研究,、整理和創(chuàng)作。他的作品《在那遙遠的地方》《大阪城的姑娘》等唱遍了華人世界,,成為中國音樂史不可替代的華章,。
二十年前的國際合唱節(jié)上,中國歌唱家的一曲《下四川》,,向世界樂壇展示了“花兒”的非凡魅力,。
十八年前,《你去的時候到了》登臺央視,,感動中國,。我想,,參加過“七零三”工程的老知青,無論是從酒泉,、從蘭州,無論是從上海,、從北京,,無論是從紐約、從巴黎,,只要聽到這歌聲,,一定會想起當(dāng)年祁連山中的歌潮,想起引發(fā)歌潮的聲聲“花兒”,?!盎▋骸本褪俏覀冃闹械幕ò?!
陳新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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