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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村冬夜

2023-01-28 08:21:31 智能朗讀:

當(dāng)山村的夜變得漫漶稠濃時,,冬天就來臨了。如果說夜色是一罐濃茶,,那冬天則是四季中最釅的一盅,。每當(dāng)薄暮時分,一道如椽的撇捺涂鴉在向晚孱弱的蒼白上,,世界就奄忽間一團(tuán)蒼黑,,而星漢燦然若泛出的點點泡沫,明明滅滅,。

這漫天漫地的蒼黑冰涼冰涼的,,連天空都收縮了一圈,拔高了一截,。寒星漫天,,孤月若勾,折射著夜色的青烏,,顯得高冷而神秘,。堅硬的北風(fēng)打著旋兒肆虐在巷道院落間,給原本冰冷的夜空安裝了無數(shù)鋒利的刀刃,,刮削得萬物生疼生疼,。

煙火,成為了向晚唯一的燈塔,。當(dāng)丑娃子從街西頭的三奶家脫韁躥出的剎那,,他手中煨著的那枚黝黑的干驢糞蛋兒,在他羚羊般輕疾的腳步下,,隨風(fēng)飛濺出一溜兒煙花,,直到那煨成一團(tuán)火光的驢糞蛋,點燃了他家灶膛的那束麥秸,。一縷青灰的炊煙從廚房頂高聳的煙囪里冉冉升騰,,全村的煙囪,都仿佛相約著發(fā)出一連串劇烈的謦欬聲,,很快交融成清濛濛的煙云,。然后,家家戶戶墻后的炕洞口,,也跟趟兒般順著被熏燎的油光黑亮的墻面冒出嗆人的煙(焐出的煙),;然后,,菜籽油炸焦沙蔥花的焦香味兒,,羊油沖鼻的腥膻味兒,,豬油粘粘的膩味兒,麥香的面味兒,,混雜著,,交融著,一股腦兒涌進(jìn)煙靄里,,在山村蒼茫的穹頂,,凝成一層輕薄而柔韌的煙火殼殼。

迅速降臨的寒冷黢黑的夜,,被這層薄薄的殼兒堅定地隔開,,形成世界的兩極。

此時,,喝了一碗羊油面茶的爺爺,,舒坦地斜倚在炕沿上,手里卷著煙渣,,眼睛微瞇地盯著火爐上噗噗作響的茶罐,。那碗熱量充沛的面茶吸食了他過多的血液,以至讓他昏昏欲睡,。大炕上的被子里,,已經(jīng)有四五雙小腳丫焐進(jìn)去,一邊打鬧,,一邊眼巴巴地瞅著爺爺,;堂屋地下也圍了四五個爺人(成年男人),每個人嘴里都冒著一股辛辣的煙氣,,唾沫四濺地抬杠,;幾個女人或坐或站在爺人們的外圍,伴著納鞋底麻繩粗重地嗤嗤聲,,低聲細(xì)語,。爺爺?shù)念x兒被兩口釅釅的茯茶淹死后,他那被一圈兒皺皮圍成一條縫隙的小眼睛,,閃著烏亮的光,,一串有點夸張的咳嗽后,開始了今晚的講談(他是教過私塾的“老古董”,,口才溜溜地)——或是秦瓊賣馬,、或是草船借箭、或是姜子牙封神,、或是武松打虎,、或是孟姜女哭長城、或是九頭妖怪,、或是秦王川娶親遭遇“鬼打墻”,、或是走夜路碰見靈異的小女孩……不少故事講說了不止一遍,,但依然在這漫長的冬夜里散發(fā)著詭異的魅力。

三星在戶,,夜色如瀑,。堂屋門頭那扇扁窄的門頭窗打開一道縫兒,旱煙味,、煤煙味,、火炕焐著羊毛氈的燎毛味、酸菜味,、烤洋芋味,、茯茶味,和成一股暖烘烘的怪味兒徐徐冒出,,在凜冽的院子里瑟瑟哆嗦著,。偷暖的老黃狗蜷臥在門檻邊,嗚嗚夢囈著,;一陣寒風(fēng)卷過,,灌進(jìn)院墻角處高架上紅公雞酣睡的口鼻里,這貨被嗆醒后,,暈頭漲腦地扯著嗓門亂叫一通,。隔壁黑狗發(fā)出幾聲不滿的哼哼,公雞才明白此時的境況,,有點羞惱地氣急敗壞地干脆再嘹亮出幾聲,,挑釁黑狗,也對堂屋里擾攘的眾人擾亂它的生物鐘表示抗議,。暈黃的燈光不甘寂寞地透過薄薄的窗戶紙,,在黑黢黢的庭院里溫暖地?fù)u曳,將沉厚的夜幕燎出一窩一窩的暗黃的窟窿,,洇成一朵朵朦朧而秾麗的夜花(若是雪天,,這朵花綻放在皓白的雪地上,那份若真似幻的曼妙迷離,,直勝過無數(shù)的萬紫千紅),,稀稀落落灑在高高低低的村落旮旯里,讓邈遠(yuǎn)處的星空疑竇叢生——啥時候有這么多的星斗跌落凡間呢,?弦月時不時翹起或撇下薄亮的嘴角,,似乎想要給深濃的夜接濟(jì)一點微薄的光暈,怎奈它的清輝太過熹微,,清泠泠的一臉青白,,倒把蒼黑染成了青黛,夜卻更嚴(yán)酷冷峭了幾分。

進(jìn)入臘月,,夜格外地悠長,,也格外地熙攘。像冬月里那樣由爺爺主持的場面少了許多,,換成奶奶媽媽們唱主角——剪窗花,、捏枝子(手捏成一種小傘般的面粒),、拓鞋樣,、繡襪墊、縫新衣,,活計一撥接著一撥,,都是在圍繞過年做準(zhǔn)備。爺人們只好退居其次,,打下手,,跑龍?zhí)住E藗兊倪@些活往往都湊伙搭群地去做,,這兩天張家,,過兩天李家。每到夜深寒濃時,,她們才散場回家,,裹著一身熱氣,嘰嘰喳喳地將玻璃般冷脆的夜幕撞擊得七零八落,,手電筒,、馬燈暈黃的光團(tuán)像一只只受驚的飛鳥,在深沉的夜幕下四下亂撞,,招惹得滿村的狗狺狺成一片,。而且,這樣的騷擾不止是一撥,,而是這一撥剛落,,另一撥才起。讓孱弱一些的狗子,,在全力對抗寒冷之余,,便沒有多少氣力跟風(fēng)呼喊了,吠聲便漸漸稀落,,終歸寂寞,。讓西山崖頂?shù)囊锅澴樱ㄘ堫^鷹)發(fā)出一串尖厲的嘲笑聲——咕咕咕——喵喵!那聲音似一把破鍬尖利地劃過一灘的卵石,,摧殘著每個洞開的耳鼓,。狗們神奇地集體緘默下來,是不屑還是畏戰(zhàn)呢?夜終于沉靜下來,,漸漸地湎于酣夢,。驀然,一聲穿云裂帛的吼聲響起,,粗暴地揉碎剛剛靜定的夜幕,。這是為過年排演秦腔的唱戲人結(jié)束了半夜的排練,散場了,。有人意猶未盡抑或惡作劇地驢吼一嗓子——劉彥昌哭得兩淚汪——昂——昂,。村里一半的人被“昂”醒了,全部的狗驚炸了,,一半的公雞凌亂了,,正盯著一只老鼠伺機(jī)出擊的夜鴿子被驚飛了……整個山村一片嘩然,夜潮滾滾,,疊浪千重,。

山村的冬夜,調(diào)稠了長夜寒冷的濃度,,亦造就了無數(shù)獨有的樂趣與情愫,。那水一般泗漫的夜潮,將山村浸淹成一片烏光粼粼的湖泊,,黑油油的湖水以最原始最古樸的恬靜與色澤,,滋養(yǎng)著亙古的生靈,孵育出白晝背面的輝煌與燦爛,。古樸而豐盈,,漫長亦多姿。

我佇立在火樹銀花的小城夜景下,,心頭不油然浮現(xiàn)出四十年前鄉(xiāng)村的夜景,,那油燈柔弱的燈焰永遠(yuǎn)搖曳飄忽在凜冽朔風(fēng)中,那瑟縮的雞鳴犬吠已然循著夜色聲聲入耳,,那混沌般闃寂的夜依舊蒼茫在遙遠(yuǎn)的天際……一切皆恍然如昨,。這一刻的時空似乎靜止了、重疊了,,今日滿是失落的眼眸里,,映照得盡是昨日期翼的光芒,,而明日燦爛的云蒸霞蔚已然映滿了眼底,。

□韓德年

責(zé)任編輯:王旭偉

來源: 蘭州日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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